（模擬AL中國文學科 2009年試題）
那雙眼睛在看著我
桌子上放置了一張彩色的照片，相中人是一個七旬老婆婆。她頂著一頭花白而稀疏的頭髮，三十多年前的黑髮已不見踪影，清癟的臉像一個放久了的蘋果，蒙上一層灰，歲月的車輛從眼角輾至耳邊。那臉上鑲進了兩顆黑亮 的眼睛，瞳孔裏透出一絲光亮，彷彿在眼裏映照了她七十年以來的歲月痕跡－－複雜的，卻又流露了她的溫柔慈祥，靜靜地，在那裏看著我－－ 那是，我的母親。
這雙眼睛，從甚麼時候，就是如此，在那麼遠的地方，卻又像在很近的地方，看著我。對呢，在那時候起，這雙溫柔的眼睛，就看著我了……
在我只有四歲左右，母親總會帶我到附近的公園。我最愛盪鞦韆，一高一低的，有時看到近景，有時看到遠景，有時候彷彿整個世界在我的腦瓜上，我最喜歡這種感覺。而母親則站在我的面前，遠遠地，看著我在玩耍。她的眼睛裏，流露了她的溫柔與愛惜，安靜地看著我，當我每次由空中重新回到地面，我便看到母親的眼神，我喜歡極了，可是我一直也沒有從鞦韆上下來，只是在那上面，或間地，看到那眼睛在看著我……
升上小學後，我每天也乘校車上學，早上一起床，換過校服，便一溜箭似的奔上了校車。當我坐上座位後，我向窗外遠望，窗外的母親才剛從樓梯上跑下來，喘著氣，和我揮手說再見，我也跟她揮手，看到了母親的溫柔眼睛裏，是充滿了依依不捨的，期待著我早日回家，慈祥的眼神裏，添上了一點憂慮。那時候，我還是無知的小孩，只懂得從車上幽幽地看著母親，卻不記得自己忘了親口對母親說再見，只看到，母親的眼睛，在車外，靜靜地看著我……
長大了，入讀了一所女子中學，女孩子總喜歡三五成群地談天說地，而我也不例外。每天放學以後，我便約了同學一塊兒回家。母親擔心我的安全，要與我同行，可是又不好意思阻撓那無知的我，於是，便遠遠地，跟在我身後，我和同學走在前，母親緊跟在後。「她跟來了，我也不好說話了！」我小聲地對同學說，朋友們哈哈地笑，然後又嘰哩咕嚕地說個不停。有時候，我忍不住回首，只見母親在身後背著我的大書包，一步一步地跟上前，看到我回頭，只輕輕地笑了，微彎的眼睛，滿溢了疼惜與溫柔，以及一絲的疲累，看著前方在朋友群裏的我。我也與她對望，可是手裏抱著的，是朋友的手，我始終沒有放開過她們的手，只顧在遙遠的一方，回望著母親，母親的那眼睛，在看著我……
後來啊，我終於升上大學了，是在海外的一所大學。在機場裏，母親陪伴我辦理離境手續，那時候的我，興奮極了，一心只想著在大學裏自由自在地生活，在綠油油的草地上，伴著三五知己，靜靜地在陽光的輕撫下看書，說不定，有時候還有幾隻銜著嫩草的麻雀，在身邊跳過……我輕輕地笑了，坐在大堂的椅子上，一旁的母親只是細細點算著行李，深怕我會忘了帶用品，又不斷叮囑我下了飛機，要趕快穿上綿衣，睡覺時要換一張厚厚的被褥，吃東西要選些健康的，不要著了涼，也不要念家……我瞥過一眼，只見母親銀白色的華髮在眼裏閃過，她臉上一片灰白，毫無血色，檢查行李的手指關節清楚可見，可我卻只說了一句：「好。」母親呆了一呆，吃驚的心情在她的眼裏充分表現出來，可是，很快又回復了她一貫溫柔的眼神，笑說：「沒了媽媽，你可要小心！」
飛機要來了，我拖著一個大行李箱，走到了候機室，過了柵欄，我與母親分離了。母親站在圍欄外，我站在圍欄內，兩人相隔或許不過二米，可是感覺卻是陌生的，但又彷彿是親近的。我們兩人只顧對望，我看到母親的眼裏是複雜的情感，是有為女兒長大成人的喜悅，有為女兒要離開自己的擔憂，有為女兒在外生活的驚惶，有為女兒將來回來的期待，卻又有為自己也許趕不及看到女兒學有所成的惶急……在那邊，注視著我。身邊的一對母女正在痛哭，是為分離而痛哭，她們相擁已久，卻還是捨不得放開彼此。我和母親看著，突然發現母親正安靜地看著我，是迫切的期待嗎？還是一絲的依戀？我卻心頭發熱，支支吾吾的，竟只在黑沉沉的大海裏尋得一句話：「再見。」母親溫柔地笑了，在兩米之外，那眼睛，幽幽地看著我，一直看到我踏上樓梯，走進飛機艙裏，看著飛機在無雲的天邊滑過，去了那天邊的另一個角落……那眼睛，一直也看著我。
直到我大學畢業，在那裏成家立室，有一天，小兒笨重地把信件遞在我面前，我認得那是姐姐的字跡，我感到一絲不安，匆匆拆開信封，只見：「妹妹，母親已於昨日上午八時……」我不敢看，因為我知道那是我最不想知道的事實。一星期後，我回到香港，一回來，就看到了那張照片，一切已經太遲了，那看著我的眼睛已不再了。
如果，那一天我從鞦韆上下來，擁抱母親，說不定我還能更清楚地看到母親溫柔的眼睛；如果，那一天我不趕上校車，而是牽著母親的手上車，說不定我能更加看到母親眼裏的疼惜；如果，那一天放學我挽著的手，不是朋友的手，而是母親的手，說不定她的眼裏不會有一絲的疲累；如果，那一天我在飛機場上擁抱母親，說不定就能安撫母親那哀傷而擔憂的眼睛……錯過了，一切也錯過了，我到底錯過了多少次母親那看著我的眼睛？我只能後悔，我沒有曾經真正去了解那眼睛裏的秘密。
如今，我只能坐在沙發上，靜靜地看到母親的照片，那眼睛，那溫柔的眼睛，仍舊在看著我……
【網上有本文的原版，乃我於中學時之比賽文章，現加以修飾再上傳，以供參考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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